微苦香的芝麻叶

　　秋风徐徐，天高云淡，谷禾成熟了的芳香，扑鼻而至，沁人心脾，缠裹得满身都是。芳香中夹杂着少许更为诱人的微苦香，那是芝麻叶的香。这香，8月底在天地间散发得愈发浓郁。而后，这桂馥兰香的滋味，就浓缩进饭碗里，跳跃起舞在味蕾里，带来的是无尽的幸福感。

　　到了小满，就看见成熟的桑蚕、油菜和大麦这“三新”了。收割后的大麦豌豆角地里，很适合种芝麻，因腾茬早，地温渐高，芝麻种子撒下后，会快速出土，生长时间多一些，收获时籽饱色纯，可多出油，出好油。种芝麻时，不需犁大麦地，只需套一犋黄牛用耙来回耙几遍，就可将芝麻种撒进土地，让它们思想、做梦了。芝麻粒细小，撒种时非得有耕作经验的老农亲为不可，不然，要么过于稀疏，要么过于稠密。撒芝麻种时，老农提一盛了芝麻种的笆篓筐，别出心裁地在其中掺了些恰到好处的细土，像给鸡、鸭喂食物似的，顺手将芝麻种撒出去，然后再用耙蹚一遍掩盖。一周左右，芝麻种就破土了，又过些时日，扑棱开来的芝麻苗笑迎阳光雨露，一脸精神抖擞。小苗长至没脚踝高，就能下锄头去锄杂草和“盘”麦茬根了。锄地时，前腿蹬，后腿弓，凡锄把能伸到的地方，周围一律锄一遍，脚步尽量少动不乱，既确保芝麻苗不受伤害，又疏松了土质。锄罢一遍，后期不用多管理。芝麻有油性，耐旱皮实，一般不会招致病虫害，属于那种给点阳光就灿烂，给点月光就浪漫，给点雨水就心欢的经济作物。

　　在几个月的光阴里，芝麻日夜痴情生长。开花时节，白色的、红色的、黄色的、淡紫色的、淡粉色的小铃铛，挂满了芝麻棵，微风一吹，摇曳晃动，屏心静气，仔细聆听，叮当作响的声音，优雅委婉，自鸣得意在秋光下。这些多彩的小花，多像满天繁星汇聚在芝麻地里，眨着亮晶晶的眼睛。

　　芝麻棵上各种颜色的小花一残萎，芝麻就要杀顶，郑重宣告进入生长的收官阶段。这时，地里亭亭玉立的芝麻，叶腋间的芝麻栓已长有寸许长，三五个紧密围抱着茎株。阳光照耀下的芝麻叶油绿光亮，呈现出稍耷拉状，根部处的叶片开始变黄、凋落，预示到了掐芝麻叶的最佳时节。那时，每个生产队每年都种有一块二十几亩的芝麻，掐芝麻叶也是以生产队为单位的。集体观念超强的本生产队社员自成一体，视为一家，掐芝麻叶的具体时间只有他们知晓，若是走露了风声，别的来掐了，也不歧视，要么相视点头一笑，要么热情打个招呼：“也来掐了。”东方天际微明，本生产队的一齐出动，起大早去掐芝麻叶。拿上竹箩头、荆条箩头、笆篓筐，甚至床单，风风火火行走在通往芝麻地的晨露中，深一脚浅一脚地迈进芝麻林深处，两只手同出，顺着一棵棵芝麻，从下往上一递一下采摘，手攥不住了，再按捺到物什里。娴熟的动作反复进行，直到日高三丈，偌大地块里的芝麻叶几乎被全部掐完。或担或扛或背，绿色的队伍蜿蜒在回村的路上。

　　一年一秋只掐一次芝麻叶，这是常规，然而，有年秋我家却掐了两次，实属巧遇。那年秋，村西另一生产队的两个男女青年喜结良缘。少年顽皮的我和小学一同班同学去“闹房”，夜深人静，人们全散，我俩却悄悄藏在人家屋里，听到动静吓得飞跑出来回家。走到那个生产队垫牛铺存放土末子棚的东侧，见从土大路的北面跑过来一只“狼”(其实是一条土狗)。我回家必须横穿那条路，因心里发毛，不敢前行，顺势睡在了那个棚子里、比我年长的一社员的地铺上。翌日天黑苍苍的，朦朦胧胧中听到那个生产队的队长小声喊道：“都别睡了，快起来掐芝麻叶去!”我飞速跑回家，将消息传递给父母，于是，他们便加入到了特殊的掐芝麻叶的行列之中……在物资匮乏的年代，这个意外的收获，令我喜出望外。

　　掐回芝麻叶，母亲将其按到锅里连煮带蒸，原本淡绿的叶子刹那间变成了墨绿。少顷，从锅里捞出控掉水分，湿热混杂着微微苦味的熟芝麻叶，登时与这汁液淳厚、浓烈鲜嫩的味道，弥漫了整个院落，继而越过短墙跑到村庄里去了。

　　村北瓷实光洁的晒场，是晾晒熟芝麻叶的理想场地。家乡有句俗语叫作“芝麻叶揉三遍，拿肉也不换”。当芝麻叶在晒场里晾晒到缩去水分，不湿也不干时，母亲像做针线活一样熟稔地拢起来，先一把把轻轻地揉搓，再慢慢地抖散开，直到将芝麻叶揉搓出青青的汁液，才均匀地摊在晒场上继续晾晒。经过日照风吹，碧绿的芝麻叶片卷成了黑色的小条状，白色的筋脉还清晰突兀在条状间。经过母亲劳动的手反复揉搓、晒干了的芝麻叶，接地气，有滋味，好吃，喷香。母亲做芝麻叶面条时，先用温开水将芝麻叶泡开，漂洗几遍，待锅里的水烧开了，再将洗净的芝麻叶倒进滚水锅里煮一会，然后捞出用食盐、葱花、姜末、几滴小磨香油腌制浸味，等手擀面条熟了，才将调拌过的芝麻叶倒入锅内……这样的芝麻叶面条，口感爽滑，黏稠适度，醇香可人。当舌尖触到碗里的芝麻叶，诱惑出的料想不到的牙齿快感，带着微微发苦的清香满足感，瞬间便溢满了心间。芝麻叶的香味，是家乡最好闻的味道，也是值得回味的味道。秋季储存起的干芝麻叶，能吃到第二年夏天，几乎接住又要掐芝麻叶时。多年后，一同事问我最想吃什么饭时，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：“母亲做的芝麻叶面条!”

　　当下的餐桌上，备受人们喜爱的芝麻叶的做法，花样更多更精致了，煮汤、凉调、配鸡蛋炒、配青椒炒、包菜馍、炸芝麻叶丸子……不一而足。每次与亲朋聚会外餐，到最后服务员问需啥主食时，我总是那句老话：来碗芝麻叶手擀面!因那里面充满了经过沉淀了的岁月深处的日子，有不可磨灭的记忆。

　　前不久，我回了趟老家，老宅子里只剩一座年久失修的房屋，内心不免空落落的。临离开时，一个叫闫四的乡邻送我一兜干芝麻叶，那一刻，清苦醇香的芝麻叶味道直往心头涌。(刘传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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